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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雪白頭(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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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雪白頭(三)

清冷寡淡的口吻,混在夏末秋初的日頭下,被秋風一吹便能散盡銳利鋒芒,顯露出溫潤的柔情。

煙歸明白了這是阿夕骨子裏帶出來的驕矜羈傲,非關喜惡。

阿夕便是這樣一個皎如霜輝,溫如玉粹的人,總是以溫和的姿態示人,喜藏在心頭,惡也藏在心頭。

許是非塵世中人的緣故,有幾分目空一切的不在乎和從不將俗事掛懷於心的淡然。

然而這樣一個清清淡淡的人,為她動怒了。

煙歸不是阿夕,不是個能藏住喜怒的性子。此刻越想越是得意,眼角眉梢都染上七八分志滿意得的喜色。

阿夕的怒氣已散去大半,見眼前人不知死活地笑著,硬是不知她究竟在樂什麽。

“笑什麽?”

“我覺得我很厲害。”

被人罵得不敢還嘴,這也叫厲害?

阿夕沒有反駁她,順著她的話問下去,“何處厲害?”

“我柳煙歸,有朝一日,也能被人維護!這還不夠厲害嗎?”煙歸得意地晃著腦袋,走到阿夕近前,明眸璀璨,笑靨如花。

阿夕比她高上半個頭,隔著半米距離,默然凝視。

哪裏是她厲害,分明是他厲害……阿夕轉瞬想到煙歸為了這麽一件小事就能如此開心,心頭五味雜陳。

他彎下身子,撈起地上那一竹簍柴,轉身朝來時的方向走。

“阿夕,你要回家嗎?我們還沒買被褥呢!”煙歸見狀忙提腳跟上。

“還有人會賣給我們嗎?”

“那我們就這樣無功而返了嗎?也太可惜了。”

“也不算毫無收獲。至少知道了劉鐵生並非良人。”

煙歸聞言一怔,腳下步子都有些踉蹌,回頭看了一眼那熟悉的鋪子,辯解道:“鐵生他是好人的……”

阿夕眸也沒擡,肯定地道:“他不是。”

“不是人人都像阿夕這樣勇敢,願意維護一個不詳之人。”

阿夕不置可否,這種事並不需要勇氣,他覺得對便做了。

“你傷心嗎?”

“傷心什麽”

“劉鐵生分明在家卻不願意出來幫你,還有他那裝腔作勢的父親……”

說不傷心是假的。當初她初來此處,是劉伯伯給她指了暮雪村的路,忙前忙後,讓她有了安身之處。

鐵生成年後,也一直圍著她轉,多有照拂。

她不是不知道分寸的人,即便不看在劉伯的面子上,她也不會接受鐵生。

而劉伯今日此舉,倒像是割袍斷義一般,將這麽多年的情誼付諸一炬。

鐵生呢,那個口口聲聲說想要娶她,一輩子待她好的那個青年,退縮了……

不過煙歸並不感到特別惋惜。

人生天地間,所遇之人本就是過客,攜手走過一程已是萬幸,何必苦求不離不棄。記得那些美好的瞬間,曾經擁有過珍貴的記憶就好,至於如何慘淡收場,都不重要了。

她沒有奢望,也沒有期待。因此並不傷情。

“阿夕,你非凡人,不知生之艱辛。超脫於情感之外的,有許多許多,譬如名譽、生計以及生死。孰輕孰重,各人有各人的判斷,所以他們的做法我能理解。他們不是覺得我不好,只是,我沒有那麽重要,不值得拋下其他而選擇一個柳煙歸,不值得為了一個柳煙歸而去對抗世俗。”

“然而我也並非冰雪襟懷之人,說不怨都是假的,可這樣的事經歷多了,也就釋懷了。與其最後失望,不如一開始就不抱任何期待。”

煙歸也不明白為何自己要多嘴解釋這麽多,說完嘴角扯開一個自嘲的笑。

阿夕轉過身子站定,頭頂一輪飛彩凝輝,將暖煦的日光映入他澄澈眼眸。

他望向煙歸,目光灼灼,字字珍重。

“我願意幫你,和我是誰沒有關系。只是因為那個人是你,只因為是柳煙歸。”

“你在我這裏是最重要的,我沒有其他選擇,也不會做出其他選擇。

“你可以永遠相信我。你可以永遠對我抱有期待,我不會讓你失望。”

縱然煙歸知道守護她是雪盡給阿夕的任務,可這般動聽的話,難得一聞,或者說,聞所未聞。兩人之間,似乎有什麽東西不一樣了。

眼前飛絮飄過,輾轉墜落於他的肩頭。

雪白一點,落在褐色衣衫上,不知是衣衫襯得這飛絮皎潔得如珍珠一般光澤瀲灩,還是飛絮襯得褐衣莫名華美貴氣,亦或是眼前人將萬物都變得生動可愛起來……

煙歸眼角一彎,伸出一手將那飛絮撣去。

與此同時,阿夕的手也輕柔地拂過自己的發。他拈下兩片落入煙歸發間的飛絮,展示在煙歸眼前。

飛絮橫掃,斜落入兩人面前,她倒是生出了幾分渡頭飛雪的意境。

而阿夕眉眼溫潤,溫柔地註視著她。

煙歸已分不清到底是日光柔和還是他的目光柔和,此時此刻,此情此景,她好似飲了一壇陳年美釀,酒勁撩人,醉在其間。

阿夕會護著她,會與她同在,在漫長的歲月裏作伴嗎?

她忽然生出了欲望……想要他,想要阿夕。

月缺了又滿,日子過了卻不再來,她為什麽不能為自己求一求呢?

阿夕是不懂情愛的指靈,那又怎麽樣,她只想有一個人永遠陪著她……

靜謐的街道,本是涼意涔涔的初秋,煙歸卻覺得有些熱了,從四肢百骸傳來的燥熱,成席卷之勢,將她擊得一敗塗地,潰不成聲。

那雙凝視著她的明眸好似有著致命的魔力,分明只是一雙人世間最普通的眼眸罷了,為何那樣珍重地噙著一個柳煙歸,一個為世俗所不容的柳煙歸……

舊憶如潮水襲湧而來。

是的,她記起了。這九十多年的歲月,她從來沒忘記。

起初是蘇醒在一個陌生的山林,周遭黑得駭人,她昏昏沈沈,不知今夕何夕,不知身處何地,亦不知該去往何處……

唯一記得的,便是自己的名字——柳煙歸。聽起來倒是個輕佻的名字,她不禁自嘲地想,莫非之前是在妓院打工的

渾身上下沒有一個值錢的東西,一襲布衣,一只長命鎖以及一個破舊的帷帽。

她拿起那帷帽t,看了又看,除了破還是破,實在沒有帶走它的必要。

於是那頂帽子被丟棄在了幽深山林裏。

煙歸借著頭頂月光,慢慢地走著,不明來路,亦不知前路。

有時候沒註意便一腳踩空,跌進堅硬地上,撲一身灰。

實在是疼,可是沒人來攙她一把,煙歸只能拍盡灰塵慢慢地起身,繼續孤獨地行路。

不知走了多久,從黑夜走到了白天,又從白天走到了黑夜,她終於到了有人煙之地。

是一個熱鬧的小鎮。

然而熱鬧不屬於她。

煙歸人生地不熟,加上囊中不名一文,每一步都極為艱難。

第一天就被兩個饅頭騙去了青樓,這下可一語成讖,真是在妓院打工了。

老鴇見了煙歸,嘖嘖稱奇,將那些花枝招展的衣裙都套在了她身上,什麽華麗的精致的珠釵寶石樣樣不落,一一都配給了煙歸。

她看了又看,滿意至極。這麽多繁覆的身外之物堆砌,絲毫掩蓋不了煙歸的美麗,倒襯得這些俗物愈發華貴。

煙歸駭極,她記憶雖一片空白,對於這些常識性的東西卻很清楚,譬如銅錢,譬如青樓。

老鴇很是看好她,想要將煙歸培養成頭牌。

每日不落的琴舞練習,煙歸驚詫於自己的學習能力,就好似這些東西她生來便會。

不過三五日便已是絕然出眾,無人能出其右。

在煙歸正思忖著如何脫身之時,青樓裏的人在某個夜裏都死了。

她不知緣由,也無暇去考慮緣由,這是絕好的離開機會。

趁著月黑風高,她離開了這個小鎮。

不知走了多久,到了另一個繁華之都。看著像是治安有序,許不會再發生坑蒙拐騙的事了。

不過吃一塹長一智,對於一無所有之人,美貌也許會招致無盡麻煩。她這一次機警地戴了面紗。

在行路途中煙歸發現自己竟能識得許多藥草,仔細一思索,腦海中湧現出系統的藥理知識。

原來,她的老本行竟是醫師。

煙歸下定決心到了新住處要好好治病救人。

天不遂人願,她第一次問診便出了大岔子。

那老翁出身貧苦,沒錢去有名診所,便退而求其次來了煙歸開的新藥館。

這藥館還是她拿著從青樓賺的錢建立的,費了好些功夫,看著雖新卻十分氣派。

老翁拿了煙歸開的藥回家後,第二日暴斃而亡。衙門的人遣仵作剖屍,追根溯源找到了煙歸。

她便以庸醫治死人的名義被押入死牢,秋日問斬。

伊始她並不明白自己的藥有什麽問題,任刑訊逼供也不畫押,日覆一日地喊冤。

令煙歸真正恍然的是,與她同在一囚房的人,無端死去了。

一個,兩個,三個……

原來有問題的不是藥,而是她……

而青樓的那些人,也是因她而死。

煙歸縱然不想承認自己身負厄運,也不得不承認,確實是自己害死了那些無辜之人。

罪孽深重,一死並不足以謝罪。

難道柳煙歸真是個不詳的妖物嗎?

行刑日,日頭高照。

底下圍滿了人,大抵對獄中之事有所耳聞,義憤填膺地叫囂著誅妖女,滅災星……

他們眼尾猩紅,眼中滿是憤怒、厭惡。

煙歸頹然垂下頭,欣然接受自己的死亡。

劊子手手起刀落,然而那刀鈍而重,並不能一刀了結了她的性命。

混合著濁酒的腥氣,從後頸上劈下,冰冷刀刃觸及肌膚時是火辣辣的疼,轉而是綿長的疼痛。

第一下劈輕了,頭沒有被砍掉,於是煙歸又等來了第二刀。

粗糙刀刃鑿入皮肉,她的筋脈被寸寸割開,炸開滋啦滋啦的聲響,血水噴湧而出,飛濺入她眼中,將眼前一切模糊掉。

鮮血汩汩而流,流了滿地,比最濃的胭脂還要紅,比最盛的日頭還要灼熱。

煙歸疼得渾身都在顫動,喉嚨間卻發不出來任何聲音。

血液慢慢從身體裏流出,她的身子一點點涼了下來。

她本以為死亡是一瞬間的事。可是為什麽,這麽疼,這麽疼……

終於——啪的一聲,人頭落地。

她沒有死,她還有意識……

疼痛緩慢而持續。

行刑之地為鬧市,她的屍首橫在刑臺之上。

無人為她收屍。

臺下人來人往,有時能聽見幾句唾罵,有時聽見幾句嘆息,甚至還有幾聲哭泣……

煙歸愕然,誰在哭是在為她而哭嗎?

也許是自己想多了,她在世間沒有朋友,沒有親人,沒有愛人。誰會為她悲傷呢?

這是六月,酷暑難耐。

在街上走上半個時辰便已是大汗淋漓,遑論在正當頭的太陽底下曬了一整日。

煙歸身體和腦袋分離,身體在源源不斷地流著鮮血,似乎要將體內所有的鮮血流盡。而腦袋朝地倒下,臉嵌進滾燙地裏,呼吸不暢,鼻息間全是厚重腥臭的血水。

她疼得麻木,似乎已經感受不到自己了。

日落西山,月上柳梢。

煙歸估摸著街上不會再有人了,便摸索著爬起了身,瞎著眼滿地找頭。

終於摸到了一個濕漉漉的東西,觸手一片黏膩,她仔細檢查了一下,還好,鼻子眼睛嘴巴耳朵都還在,不至於是個殘疾人。

她強忍著疼痛,將那顆頭嵌入了自己的身體裏。

扶著頭,顫顫巍巍離開了此間。

到了城外,煙歸走到河邊,俯身洗了一把臉,望見水中的自己。

鬢發散亂,衣衫不潔,面色蒼白得如同鬼魅。而脖間赫然是一道崎嶇扭曲的血痕。

可她不是鬼,也不是人,更不是妖,她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是個什麽東西。

煙歸借著粼粼水光調整了一下自己的頭,一會兒覺得向右歪了,一會兒又覺得往左歪了。

她很想找個人替她看看,到底怎麽才能完美地契合……

正在暗自愁苦時,耳邊傳來一道尖銳的咒罵聲,“柳煙歸,你這個災星,你這個瘟神,我好心收留了你,你竟然害死了我們!”

是老鴇的聲音!

煙歸駭得登時跌坐在地,慌張地四望。

她看不見老鴇,卻能感覺到就在自己身前。

喉間發出微弱的辯解,“不是,不是……”

“你想狡辯什麽?不是你害死的我們嗎?”

煙歸無法為自己辯白,顫抖著身子站起來,步步後退,直到抵到一棵大樹,退無可退,“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

“柳大夫,我那麽相信你,你怎麽忍心啊……我的兩個孩子還未成家,我的妻子還在等著我啊……”

是那位被她治死的老翁,聲音淒厲,簡直要撕裂了煙歸。

她抱著頭,面容猙獰,緊緊地閉著雙眼,不敢擡頭,“我……我也不想這樣的……我不知道,我什麽都不知道……”

“殺人償命,血債血償!你該死的,你該死的,你為什麽不去死!你為什麽還不死!”

“你這個貪生怕死之徒,吸了我們的氣運才活這麽久吧。你這個妖孽,你這個瘟神……”

好似有無數雙手抓住了她的雙腳,鋒利指甲深深插入肌膚,要將她拉入地底。與此同時,又有數十雙手來扒拉她的雙手。

四面八方皆是鬼魂,要將她徹底撕裂開來。

思緒紛紛擾擾,煙歸不敢細想,也完全靜不下心來細想。愧疚、恐懼扼住她脆弱的咽喉,要帶她入地獄。

正是這時,一道金光灑下,那些喧囂全都消失了。

煙歸在一片瀲灩金光中,看見了一位仙風道骨的白衣道人。

她眨了眨眼睛,確認不是在做夢。

神靈降世了,來拯救她了。

有那麽一刻,煙歸以為自己終於得救。未曾想進入了另一個深淵。

那四十年唯一的收獲便是學會了如何控制自己身上的厄運不會將人害死,至於他們的倒黴程度,就不是煙歸能控制的了。

“煙歸,煙歸,你在想什麽”阿夕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如風動銀鈴,颯颯作響,叮咚清脆。

煙歸收回思緒,望向眼前人,百感交集。

是救贖,還是另一個深淵……

她願意賭一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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